眼科医生精心处理捐献者的角膜。东方IC供图

角膜捐献劝导员胡芳（右）。

李英

胡芳，是浙江省兰溪市国家电网的一名普通员工，她有一个叫心舞的网名——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我国角膜盲患者超过200万，角膜移植手术是治疗角膜盲唯一方法，但我国每年实施的角膜移植手术只有6000多例，原因就是供体角膜来源严重缺乏。这让一直热心于公益事业的胡芳久久不能平静。胡芳决定捐献自己的眼角膜，并在浙江省防盲指导中心填写了捐献登记表，加入了眼角膜志愿劝捐队伍。

随后，胡芳开始用心舞的网名在网上发表《角膜劝捐日记》。在日记首页上，胡芳这样写道：生如夏花，死亦何为，世界是如此的美丽，在我们死后，还能有什么是可以留下的？……那双清澈的眼睛，原来都可延续，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

目前，心舞已经写下了300多万字日记，在她的带动下，金华市角膜捐献志愿者已达200多人，有24个人捐献角膜成功，有47个人因此而见到光明。

2012年的第一场大雪

临走前，我告诉他妻子，角膜就在冰壶里，她紧紧抱住冰壶泣不成声，轻柔地拿张纸，擦拭冰壶表面，哽咽着说：“一路走好，看看清楚……”

2012年12月10日犹豫

傍晚5：30，天气阴沉沉，寒气逼人。我意外地接到兰溪红十字会工作人员的电话，说半个月前刚刚签过器官捐献协议的黄先生已经在兰溪市中医院ICU，情况不是很好。

我赶紧和ICU取得联系，了解最新情况，又联系眼库，做好准备工作。

我稍稍犹豫了一下，主要是考虑介入时间。当时心里面是非常难过的，因为你简直可以听到死亡的脚步声。

一般情况下，眼角膜移植手术需要在死后6小时以内、冬季在死后12小时以内摘取才有价值，因此很多时候，我都会亲历角膜志愿者的死亡时刻。夜间打车到医院更是常事。很多时候，为了顺利进行手术，我常常做医生的助手，帮忙抬尸体等，而第二天还要照常上班。

而此时马上就去时间上过早了一些，担心会造成他们家人的思想负担，甚至产生反感。尽管事先捐献者黄先生的家属已经表达了捐献意愿。因此，我希望拿捏一个相对合理恰当的时间去。

一直等到晚上10：40，仍然没有得到确切消息，我终于忍不住赶到中医院ICU，意外地得知刚刚不久前，病危的黄先生已经被家人接回农村家中。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意味着也许会出现变数。果然，ICU医生说，因为家里老人不同意捐献眼角膜，他们就回家了。

犹豫再犹豫，因为一直以来，我坚持的就是尊重他人意愿，如果他愿意那么我会代为完成心愿，如果不愿意也绝不勉强。

但这次情况真的特殊。因为黄先生当初捐献意愿极其坚决，甚至不惜绝食以使家人同意他的决定，而他妻子儿子也都理解并支持他的决定。而家里老人是因为心理上不能接受。如果成功，这将是兰溪市第一例角膜捐献。坦白说，这么多年角膜捐献志愿者做下来，我作为兰溪人，心头有一个遗憾，就是本地一个都没有成功捐献过，所以我还是决定试一试，上门去他家，希望能够凭借诚意打动他们。

12月11日0：00希望

今冬第一场大雪，扑面而来的雪花恰如纷繁的心情。正是午夜12点，我独自一个人开着车，行驶在空无一人的路上。黄先生家住何夏庄，此前我从来没有去过，不熟悉道路，而且乡间小道，坑坑洼洼，狭窄逼仄，加上雪越下越大，天地一片白茫茫，更是难行。车内低缓流淌的音乐中正映衬着我忐忑的心情。

坦白说，我甚至做好被骂出来的准备，但无论结果如何，我去试过了，不给自己后悔的理由。如果成功，那么这个世界又将多了一丝光明的希望。

庆幸的是，当我在路上迷路四处寻找无果的时候，打电话给黄先生的妻子，听口气，并未抗拒我的到来，老天保佑一切顺利！

我在电话里说：“不好意思吵到您了。我现在已经到了何夏庄。您在哪里？”

电话那头说：“塘边。”

12月11日0：30无眠

路边村子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寻寻觅觅中，刚好遇到一辆夜行的车，我赶紧停下来问路，凑巧是黄先生的儿子，我突然感觉到这件事或许有回旋的余地，于是跟着他走。

遗憾的是，黄先生晚上11点刚接回家不久就已去世，我未能送别表示敬意。

一切出乎意料地顺利，我和黄先生妻子、儿子交谈后，他们表示愿意捐献眼角膜。

黄先生的儿子说：“可是主要是我奶奶不同意。”

我说：“人已经走了，是吧。人如果已经走了的话，就明天一大早，明天一大早叫金华中心医院的医生过来。到明天还有用，眼角膜12个小时有用。”

接着，我又对他们说：“我一般说来这么多年做志愿者，我从来都是尊重你们的决定，但我觉得这次情况很特殊。”

我和黄先生的爱人沟通后，他们最终同意了捐献。黄先生的妻子还表示，母亲的工作由她来做。

这时，家里人看我彻夜不归，都很担心，打来电话问候，我在电话里说，快要好了。这之前，我担心有变化想在黄先生家等到天亮，可是又担心太过打搅他们。

我当即联系好金华医生第二天出发时间，又联系兰溪红十字会和中医院的医生，和他们一起做好相关资料的准备。

12月11日6：30哀悼

6点，我早早地起来，急急地赶到何夏庄。路上，我的车子被一电瓶车追尾，小亲了下，幸好无妨。

快进村了，我停下了车，换下自己的玫瑰色围巾，换上素色，表示尊重。到他家后，我首先神情凝重地给黄先生上了第一炷香烧纸，意外的是灰烬盘旋在他亡灵的上空飘飘袅袅，久久挥之不去仿佛有灵。连黄先生妻子都说，黄先生高兴地知道大家在帮他完成心愿。我郑重地说了声“谢谢”，然后鞠躬，我在心里默默念叨，我一定帮你完成心愿。

我又联系金华的医生和中医院、兰溪红会工作人员，确定衔接时间。我在电话里郑重嘱托他们来时请买束鲜花以示哀悼。

一夜未眠的我已经疲惫至极，但我必须强打精神支撑着。

12月11日7：50告别

7：50，医生们终于到了，做医生的助手我已经经历多次。我们三个一起在他家里就地做起手术，20分钟左右就完成了。角膜放入医生带来的冰壶，那是生命的延续。

临走前，我告诉他妻子，角膜就在冰壶里，她紧紧抱住冰壶泣不成声，轻柔地拿张纸，擦拭冰壶表面，哽咽着说：“一路走好，看看清楚……”

顿时，泪水迷糊了所有在场人的眼睛！

我紧紧抱住黄先生的妻子，竟无语凝噎。我连声说，“谢谢，谢谢，谢谢你们的付出……”

感谢，在天堂含笑的您；感谢，留下光明的您；感谢，您朴实可敬的家人！

一场与时间赛跑的角膜捐献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这位45岁的男人年轻时曾吸毒、贩毒，还因抢劫被判刑。那时，他刚服完刑出狱一个多月，看到报纸上有捐献的消息，他就拨通了我的电话。

2014年9月17日

18：17。电话响起，陌生的对方问“你是心舞吗？我是贵州六盘水市派出所。”我心里一咯噔，难道是诈骗电话？但紧接着他就问：“你认识谭某吗？他现在人就快不行了，在六盘水医院抢救，他说要找你捐献他的眼角膜，你认识他的亲人吗？”

我只知道他有位女儿，但是从来没有联系过，也没有联系方式。对方说：“那你如果要帮他捐献角膜的话就要赶快了，他马上就快不行了！”

我放下吃了一半的饭碗，立刻发新浪腾讯微博及微信：#紧急扩散，六盘水医院角膜捐献#通过网络搜索贵阳爱尔眼库电话无人应答，刚接到陌生电话，对方是贵州六盘水派出所的。七年前曾找我要求捐献角膜，七年后来兑现自己承诺的谭先生回到家乡六盘水，现已处于弥留之际，让我赶紧！！请扩散！！紧急！！请联系我！！

同时我分别电话联系金华中心医院眼科主任、宁波眼科医院吴院长、温州眼库、浙二姚克教授，及分别@贵阳、六盘水当地微博扩散。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六盘水和金华隔着千山万水，对接联系都很困难，而角膜捐献必须在人身后12小时内捐献才有效，而这些都必须在之前完成全部对接流程。

我灵机一动，想到了前段时间也是因谭先生角膜捐献而引起网络纠纷案，我们因此和腾讯大浙网有过联系，我立即向腾讯大浙网取得联系，随后他们立刻帮我在总部微博推荐，焦急等待中！！

因为他一如既往的信任！这又是一次爱心传递接力赛，从浙江兰溪到贵州，与时间赛跑！！！

20:06。腾讯大浙网播发：七年前来自贵州的打工者，曾找心舞志愿捐献角膜，七年后身患胃癌再次找心舞说要兑现承诺。刚六盘水派出所电话说，他已在六盘水医院处于弥留之际，身边没有亲人，要捐献角膜，因心舞处于浙江兰溪，所以紧急联系贵州可以做角膜捐献手术的医院，望@腾讯微博贵州帮忙扩散。

新浪微博也有贵阳晚报记者于19:06分私信问我联系电话。

暂时还未有更多消息，焦急等待中……

20:40。贵阳晚报记者打来电话，他已经在医院，问我谭先生联系电话和相关人员电话，期待进一步消息。

我清楚地记得，七年前，在永康打工的贵州人谭先生曾经找我签过自愿捐献眼角膜协议书。得知时隔七年他还记得自己的承诺，我非常感动。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这位45岁的男人年轻时曾吸毒、贩毒，还因抢劫被判刑。那时，他刚服完刑出狱一个多月，看到报纸上有捐献的消息，他就拨通了我的电话，当时他想等自己百年后再捐出眼角膜的。

正在谭先生的人生开始重新启航，看到生命曙光的时候，却不幸患胃癌晚期，只能回到贵州六盘水老家求医。

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希望捐献眼角膜，让生命之光得以延续。虽然对接困难，希望渺茫，但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努力。

21：16。腾讯大浙网最公益小编告诉我，已经联系上贵阳那边的角膜器官捐献志愿者，把他联系电话告诉我，我们直接联系，太好了！！！我立刻联系了他，对接相关资料，等待进一步消息。黯然，这个中秋，本来还打算明天给谭先生发中秋祝福短信的。

9月18日。一早和贵阳那边的角膜器官劝捐志愿者程先生取得联系，他已经和医院联系好了，经过昨晚一夜抢救谭先生暂时稳定下来，我这边再把其他相关资料给传真过去，兰溪与贵阳的这座爱心桥梁经过昨天一夜的搭建顺利成功，感谢很多人在其间的传递。

晚上10时。睡意凶猛来袭，临睡前和贵阳志愿者程先生联系，他那边也已经上报贵州红十字会，我这边也上报金华红十字会，程序和志愿双双接轨，这才安心睡下。

面对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医生明确告知他的全身器官已经衰竭，前面切开气管时因为实在疼得难受，屠栋的门牙咬断了两个，他真的活得好辛苦。

2016年6月24日

至今忘不了第一眼看到他时的震惊，胳膊与腿细到常人无法想象——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残酷的基因遗传病，他11岁那年开始患病，14岁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从此肌肉一天天的萎缩，只能残酷地细数自己生命的倒计时。此病，至今世上无解。

令这个家庭雪上加霜的是，屠栋的父亲患有严重的肝硬化、糖尿病，8年不能干农活。全家的重担都落在了妈妈的肩上。为了填补家用，屠栋在自己家里开了小代销店，邻居来买东西，都是自己拿东西自己付钱找零。

然而，我与他结缘却是因为他六年前主动找我要求捐献眼角膜和遗体。他说，这个社会给了他许多关爱，无以为报。

我几乎震惊地看着这个原本应该是躺在床上等人照顾的人，每天要妈妈把他背起来坐在家门口，“看管”家里的代销店，真的仅仅只是看而已，看村民自己来拿取所要，把钱放他面前，自己找钱。尽管瘦弱至极，却是家里的主心骨，要求妹妹做好作业，要妈妈自己注意身体，提醒妈妈店里进货，家里杨梅树该施肥了，甚至包括和村民邻里的相处，其它大大小小的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

为了尽量少麻烦妈妈田里回来照顾他，每天仅喝一点点水；冬天由于他不能动弹，很冷，妈妈在他脚底下和手上塞几个火盆，虽然烫却不能动，硬生生地烫出泡。他还要每天给妹妹检查作业，做称职的哥哥。

这些年媒体报道后有不少人给他打电话问他账号要给他捐款，他却总是婉言拒绝，他说还有人比我更需要！

坚强而又自尊的屠家，并无其他收入，代销店所得也仅够糊口。

六年前，我帮他家一起网上搜索看这个病的医院，从此开始了每年暑假的石家庄之旅。

每年上百棵杨梅树的收入是屠栋家用以看病的资金。尊重他们，因为他们堂堂正正靠自己的劳动所得，而不是靠施舍。

因此，我帮屠家吆喝了六年的爱心杨梅。四年前，兰溪团市委，志愿者协会也一起加入进来，爱心杨梅券、爱心采摘游……大家都在各尽所能地帮助他们。

上周，我还把爱心杨梅卖进了金华市政府，得到了许多人的支持。

可是，意外总是来得如此突然。前天下午突然接到屠妈妈的电话，她带着哭腔着急地说：“胡芳阿姨，栋栋没呼吸了！我叫不到救护车！”我赶紧联系人民医院120，然后自己开车一路狂飙一路流泪，到当地中学去把她妹妹接上。因为我担心，也许是最后一眼了，他们兄妹情深，每天中午雨馨都会从学校打电话回来，担心哥哥的病情。上次屠栋笑着对妹妹说，“雨馨啊，哥哥也许看不到你上大学了……”妹妹哭作一团。

把屠栋送进医院急诊室后，我陪屠妈妈在医院门口吃碗面条，坚强的屠妈妈含着眼泪告诉我，屠栋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要捐献眼角膜和遗体。我忍不住泪流，这么多年我和屠栋一家已经像自己家人一样。坚强的屠栋，如你这般，尚且说要回报社会，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坚强？又有什么理由抱怨？

晚上刚刚回到家，接到屠妈妈电话又立刻赶到医院，屠栋不能自主呼吸需要切开气管。我揪心异常却不能哭，我要做他们的主心骨。可是，难受啊难受，憋得我心里闷得慌，恨不能跑到燥热的夜空中去嘶吼一下。

和医生商量后把屠栋从急诊室转到ICU，医生明确告知他的全身器官已经衰竭，前面切开气管时因为实在疼得难受，屠栋的门牙咬断了两个，他真的活得好辛苦。

上周浙江卫视刚好来兰溪采访屠家，屠栋说，只愿妈妈身体健康，因为可怜的屠妈妈，长年累月，从屠栋14岁开始每天抱他进出，还要干农活，现在五十多岁的她看上去和七十岁的老人差不了多少，腰椎间盘突出，骨质疏松。现在走路非常蹒跚，连弯腰都不能，连她自己都是急需别人照顾的人了。

屠妈妈又和我说起捐献角膜的事情，说实话，尽管做了这么多年的角膜劝捐志愿者，可是，连我自己心里都觉得无法承受，又一次想起2008年那次金华文荣医院的陈月季阿姨最后的一天一夜，直面死亡背后生命的延续，多年以后，生命依然以这样的方式进行，而我心已苍苍……

正巧，明天下午金华眼库正式成立，可是一想起屠栋将成为第一例捐献者，坚持了近十年的努力却是以这样的方式开始，泪崩……

在医院，屠栋讲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叫我“胡芳阿姨”，之后便陷入昏迷。

今天上午屠妈妈打电话给我，她说，家里亲戚都已经赶到了，屠栋也一直没醒，她说要不下午拔了呼吸机，看看栋栋自己能不能呼吸……尽管难过非常，我还是赶紧联系了眼科医生和眼库，做好准备。

ICU重症监护室，屠栋突然清醒过来，有意识而且认识人了，只是一直猛烈摇头想拔掉呼吸管，难受，眼睛乌溜溜地看着我，摇头，摇头，而我只是哭着劝他坚持，我知道你很累很累了，我知道你很难受很难受。可是，你是妈妈和妹妹的主心骨，面对你们的信赖，我无法代替做出选择。妹妹一直抱着哥哥的头，一个劲地跟他说话，让他别放弃。

生命是一种挣扎，坚持难，放弃更难。然而，往往帮他选择放弃的人更加痛苦。生命也是一个坎儿，除此之外什么都是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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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一位角膜劝捐志愿者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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