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路西法尔

提起唐国强人们最容易想到的是「伟人专业户」：从腹黑的郑庄公到一代天骄李世民，从蜀汉丞相诸葛亮到大明首辅张居正，从越王勾践到四爷胤禛，从明太祖朱元璋到明成祖朱棣……唐国强扮演过的帝王将相像集邮簿上的邮票一样增加，放眼整个中国影史上这也是独一无二的现象。

「伟人」演得太多难免有同质化的倾向。如果将唐国强漫长的表演生涯粗略划分一下，94年央视版《三国演义》是一座分水岭，99年《雍正王朝》是一座分水岭，01年《长征》又是第三座分水岭。观众们至今对唐国强记忆最深刻的三个角色仍是：孔明、雍正、毛。

94年央视版《三国演义》

99年《雍正王朝》

01年《长征》

与生于琅琊的（今临沂）诸葛亮一样，生于青岛的唐国强也是山东汉子。《三国志》中记载诸葛亮「身长八尺、容貌甚伟」，是典型的山东大汉相貌。唐国强面如冠玉、齿白唇红，外在条件再合适不过。

但是在饰演诸葛亮之前，唐国强已经顶了十几年「奶油小生」的绰号，观众心中的角色定位已经形成，因此决定让他来演诸葛亮时质疑的声音不小。

试镜时他原本试的是周瑜，谁知化妆之后神态飘然，在场的一位导演不禁脱口而出「真像诸葛亮」，最后由《三国演义》的总导演王扶林拍板决定由他饰演诸葛亮。

《三国演义》

历史上的诸葛亮二十三岁出山五十三岁逝世，唐国强饰演诸葛亮时已经三十八岁，刚好处在这个角色的人生中段。孔明前半生少年得志，后半生鞠躬尽瘁，处于中间的唐国强一点点将「动心忍性」的状态调动出来，在诸葛亮的神性光环之下流露出人性，打动了最苛刻的「三国迷」。

说起来「奶油小生」这个外号还是在出演《小花》时陈冲在片场随口所起的，传开来之后竟成了唐国强前半生挥之不去的标签。

在中国电影史上《小花》是一部有里程碑意义的影片：不拍重大战役，不拍英雄人物，拍革命战争中的儿女情长，有点「偶像剧」的意思。在转折年代里，《小花》是「解冻」的先声。

当时人们普遍认为理想的人性应当是柔软的，但究竟该「软」到什么地步并没有准。《小花》中的唐国强常常将「柔情」误会成孩子一样的「幼稚」，甚至顽童的「调皮」，即使以今天的标准来看也腻得过头了。

《小花》

在《孔雀公主》中唐国强扮演多情的傣族王子召树屯，更坐实了自己「奶油小生」的外号。这一时期唐国强的银幕形象徒有一个潇洒漂亮的外形，却缺少鲜明的内在性格，究其原因是缺乏自我和外在环境对峙的紧张感，「帅」而不「酷」。

对比七十年代末同样风靡于中国的高仓健，唐国强就像个长不大的男孩，总给人「油腻」的感觉。

当然，「酷」本身就是一个舶来概念，自我没有同社会完全分割更是一种时代病，并不能全归结于唐国强的个人演技问题，实际上唐国强的演技是被当时评论界低估了。

在谢晋导演的名作《高山下的花环》中，唐国强出演了军中的纨绔子弟赵蒙生，在举手投足之间足见他对角色的细心揣摩：当普通战士从户外路过时，赵蒙生眼珠一转，立刻将家书不动声色地藏在抽屉底下。在这部影片里，唐国强展现的演技并不逊色于和他演对手戏的吕晓禾。

《高山下的花环》

不过观众仍不难察觉这是一种程式化的技巧，与今天推崇即兴式的自然表演非常不同。唐国强一生所饰演的角色大多是先有角色后有演员，比如诸葛亮、毛，在观众心中已经有了一个高度固定的形象后再由不同的演员去演绎。

唐版诸葛亮之前已经有了李法曾版，唐版的毛之前已经有了古月版，连赵蒙生也有一个电视剧版在前头。「影响的焦虑」一直贯穿唐国强的演艺生涯，为了使自己从前辈的成就下走出来，他不得不在有限的发挥空间里做出改变。

比如《空城计》一集，唐版诸葛亮将羽扇掷在琴上，琴音一响计上心来。改李法曾版的料事如神为急中生智。唐版诸葛亮更着力于孔明晚年的偏执、焦躁、愚忠，尤其是刘关张逝世后的孤独，唐国强早期表演中所缺乏的「自我」在诸葛亮身上却渐渐形成。

对毛的演绎也是如此，古月版毛最经典的两个标志性的动作：吸烟和踱步，以及浓重的湖南口音，都被唐版舍弃。在《长征》中，唐国强一反古月「沉思者」的形象，更加突出毛身上的不羁之气。

《长征》

最具唐国强个人色彩的角色无疑当属雍正。史书上的雍正严苛酷烈、独断专行，唐国强却大作「翻案」文章，突出了「四爷」励精图治、铁面无私的一面：「宫斗」披上了「为国为民」的外衣，「残忍」也成了一种「必要之恶」。

尽管文史学界对这个「翻案雍正」一片批评，却挡不住《雍正王朝》创下了央视八点档的收视纪录。是唐国强塑造了作为戏剧角色的雍正，而非雍正塑造了唐国强。

《雍正王朝》能够成功，除了切中了经济转型后渴望打击腐败、遏制裙带关系的社会思潮外，唐国强本人的表演也为雍正这个形象注入了不可思议的魅力。

《雍正王朝》

在银屏上，雍正惩治贪腐，言观众之不敢言，观众们相信铁腕「四爷」冷峻的外表下还有一颗普通人的心，使得对权力的外在认同被潜移默化为对「自己人」的认同。

《雍正王朝》热播之后，唐国强「奶油小生」的绰号终于不再有人提起了，转型成为了「伟人专业户」，上到元始天尊下到秦始皇，任何一个角色的头衔都足以吓退龙妈。

不过也有例外，03年唐国强在《雪白血红》中饰演了下海经商的知识分子马奇，这是一个普通人的创业故事，时间跨度从七十年代末刚刚恢复高考一直到新世纪初年，堪称互联网版的《平凡的世界》。

在这部剧中，一生都在扮演「伟人」的唐国强贡献了堪称最细腻的演技，但是我眼中仍不时地闪过诸葛丞相睿智的眼神、四爷踌躇满志的身影，他们的身影都叠加在了马奇这个初代互联网精英身上。

然而马奇并非伟人，只是一个自视甚高的普通人。他以伟人自期，然而在现实世界里他只是一个自我中心的家伙，为了下海赚钱不惜抛弃妻子，他时不时流露的伟人举止在观众眼中显得那样不合时宜。

奇妙的是这样一个眼高于顶、薄情寡义的马奇又让人觉得非常亲切，因为在各行各业的「成功人士」身上我们都不难发现类似的做派。

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也许没有人比演了一辈子伟人的唐国强回过头来演一个模仿伟人的小人物更合适了，更容易看清时代加诸每个人的烙印。《雍正王朝》的成功显示宏大叙事仍有着强大的生命力，「自我」已经被普遍地确立起来了吗？我们仍没有把握这样说。